快時代中的慢生活

—走入太魯閣族部落

BY Annie Wei

雨中,想要緊跟Umin Sibang的腳步又不至於滑落石階,變成一項極具挑戰的事。他身手矯健地穿梭於自家後方的森林,天氣絲毫無法阻擋他的行動。

「沒關係啦,你就站在那,我馬上回來,」Umin輕呼著,以忍者敏捷之姿,踩下快速且穩重的步伐。10分鐘後,他扛著一綑木頭從森林的另一側出現,臉上綻放著勝利的笑容。「我等下就可以示範怎麼設陷阱了!」

Umin 親手打造自己的住處,平時種蔬菜、養雞、養鴨,偶爾上山打獵,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Umin的生活沒有電話、手機、網路。他與土地及森林的連結,是21世紀絕大多數生活在都市的人們無法體會的。

空氣中瀰漫著甜甜的、大自然的氣息。當Umin走到前院,他的家人們正在烤火旁製作著香蕉糯米—屬於太魯閣族的特色料理。

「我喜歡住在這。我跟土地跟山很近。我覺得很自由。」Umin的眼神與話語之中,透露著最真誠的愉快與幸福感。

縱使越來越多人嚮往都市生活,渴求大城市蘊含的工作機會,Umin仍以他自己的方式,體現了最單純最傳統的生活型態,把太魯閣族祖先的智慧帶進生活,並以行動力將其延續下去。

Umin Sibang 示範設陷阱

追溯歷史源頭

幾千年前,台灣這塊土地上已有世界上分佈最廣的民族—南島語系定居於此。分布範圍北起台灣,南至紐西蘭,馬達加斯加島於最西端,並向東延伸至太平洋的復活節島。

在台灣生活的南島語系民族,分為16族原住民族與平埔族。平埔族在漢化下,多半失去自己的語言及文化,而16族原住民雖然多數保有其文化、語言及傳統,然而在都市化的當今社會中,文化保存及傳承卻也日益困難。

如同世界各地的原住民,殖民統治對許多族群的文化產生深遠影響。荷西時期的傳教活動,如建教堂及引進羅馬拼音,將基督教、天主教傳入許多部落;日本統治時期為了方便管理,實行的集團移住政策導致原住民被迫離開熟悉的家園,許多家族甚至被拆散,與其他部落混居。他們也被迫學習日語,使用日文姓名;而當國民政府來台後,強行規定原住民使用漢姓漢名,他們被迫融入漢人文化,狩獵文化被禁止,而族裡一代一代流傳的文化及傳統,因爲殖民勢力,又再次搖搖欲墜。

直至1984年,台灣原住民族權利促進會(原權會)成立,是首次使用「原住民」作為族群統稱的團體,也使得族群意識逐漸抬頭。然而,政府近30年對原住民相關政策的改革與訂定,相較於歷史長流上幾百年的殖民壓迫所造成的影響,原住民的文化傳承、認同,以及族群地位的鞏固,仍待投注更多心力。

深耕族群認同

1984年原權會成立,旨在提升原住民族群意識及推動原住民權利,並藉由「原住民」一詞,達成集體共識,強調原住民是台灣這塊土地的主人。

1991 年 4 月 15 日,國民大會進行第一次修憲,原權會也在此時發動第一次正名運動,然而首次抗爭以失敗收場。隔年五月第二次修憲,原權會再次走上街頭進行抗爭,但正名仍未成功。

直至1994年7月28日,正名運動在原住民聲浪漸大及各界支持下,喜迎成果。國民大會三讀通過中華民國憲法增修條文,並在其第九條第七項規定中紀錄:「國家對於自由地區原住民之地位及政治參與,應予保障;其對教育文化、社會福利及經濟事業應予扶助並促其發展。」

1994年8月1日,增修條文在時任總統李登輝公布後開始施行,汰換過去殖民者使用的歧視性稱呼「番」、「蕃」或「高砂」,以及使用四十多年的「山胞」,正式將「原住民」一詞作為族群統稱。1997年第四次修憲時,政府更進一步將具有集體權屬性的「原住民族」入憲。

憲法改革後,原住民權利的推動及文化保存在近幾十年慢慢受到更多重視。然而,因為不是所謂的「主流」,在族群多元的社會中,這個國家原來的主人,仍常在生活中經歷不平等的對待。

「原住民族依傳統習慣維繫部落的秩序,並以傳統智慧維繫生態的平衡。但是,在現代國家體制建立的過程中,原住民族對自身事務失去自決、自治的權利。傳統社會組織瓦解,民族集體權利也不被承認。為此,我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總統蔡英文說。

她在2016 年 8 月 1 日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這是四百年來政權更迭下,首次來自於執政者的道歉。「臺灣號稱『多元文化』的社會。但是,一直到今天,原住民族在健康、教育、經濟生活、政治參與等許多層面的指標,仍然跟非原住民族存在著落差。同時,對原住民族的刻板印象、甚至是歧視,仍然沒有消失。政府做得不夠多,讓原住民族承受了一些其他族群沒有經歷過、感受過的痛苦和挫折。為此,我要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

台大社工系助理教授Ciwang Teyra是太魯閣族人,她說社會中仍存在「微歧視」(microaggression),一種歧視的狀態。她提到當社會大眾認為原住民比較會喝酒、比較會唱歌、比較會跳舞、運動細胞比較好,其實就是把刻板印象內化,形成內心的偏見。而當這些人在原住民面前,把偏見從口中說出時,「這就是把偏見行為化,它其實就是一種歧視的表現。」

她強調自我覺察的重要性,認為「當大家不斷地在日常生活中去省思,當我們有辦法意識到的時候,我認為這種microaggression的狀況才可能減少。」

Ciwang也提到上個世代的長輩,因為主流語言不是他們的第一語言,當講中文時有口音,生活中難免就會遭遇歧視,而他們過往的經驗,也影響他們跟下一個世代間的互動,基於保護心態,許多人甚至不想教孩子講母語。

「蠻多的長輩會傾向不教孩子講自己的族語,因為覺得你就算很會講族語,也沒有辦法幫助你在主流社會裡面立足。」

Ciwang認為總統代表國家跟原住民族道歉,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有很深的意涵,但也期許國家能做更多,從教育著手,將原住民文化融入主流教育,並著重制度性的翻轉。「國家必須要意識到說我們今天在講的族群主流化,不是只是講空話,他必須要更多的實際的行動去做這件事情。」

照片來源: Imi Hrusi

照片來源: Imi Hrusi

照片來源: Imi Hrusi

照片來源: Imi Hrusi

太魯閣族傳統

太魯閣族在2004年正式被政府認定為第12族原住民。族人重視狩獵、織布,並遵守gaya,太魯閣族祖先留下的生活規範。如同賽夏族及泰雅族,文面也是太魯閣族的一大特色。

在過去,太魯閣族的孩子五到六歲時,部落的耆老會在他們額頭上刺第一個文面,做為族群識別,表示他們來自同一個家庭。成年時,唯有遵循 gaya,會打獵的男性及會織布的女性能得到第二個文面。男性下巴上的文面及女性雙頰的文面也暗指他們有結婚的資格。

刺上文面的過程耗時,族人得忍受劇烈的痛感,不過過去太魯閣族人相信唯有能忍受文面過程中疼痛的人,才能證明自己打獵或織布的技能,並且在死後走上「彩虹橋」,跟祖先及以前的族人團聚。

然而文面這項傳統,在過去日本殖民者眼中是不文明的。

「我大伯母的額頭上有文面。只是額頭而已。日本人很狠心,拿那個刀把它割掉,不准我們這樣子,」Pitayro Ukah說。身為太魯閣族獵人、歌手的他,孩時在文面老人的照顧下長大。

殖民時期的壓迫以及社會中的異樣眼光,都是造成太魯閣族、賽夏族及泰雅族流失文面習俗的主因。賽德克族的Ipay Wilang,今年103歲,她是台灣最後一位的文面國寶。

照片來源:原住民族委員會

在太魯閣族男性心中,第二個文面是勇氣與成熟的象徵,也隱含著族人對打獵文化的重視。專業的獵人有自己的獵區,熟悉地形且了解動物習性,常見的打獵方式包含設陷阱及獵槍狩獵。

「如果我們要去打獵,都還要先祭拜山神、祖先、鬼神,主要用意就是告訴他們我們不是刻意來冒犯,有的人是為了生計,有的人是為了給家人分享,希望他們給我們保平安,希望這次打獵能打到好的獵物,在過程中希望也能平安回來,不要發生意外。」獵人Polo Sukang說他們總是用敬重的心上山打獵。

Ciwang說打獵並不只是為了獲取蛋白質,這項活動本身象徵了獵人與土地,與他們的祖先之間的連結。「獵徑基本上也是有一些共同記憶的來源,因為有人帶你去打過,你知道獵徑是屬於家族的,或者是你們這一群人的領域範圍的,那些都會有一些共同記憶在那些土地上面。」

「狩獵文化是一定要的,不能有斷層,但是不能趕盡殺絕,也不能說一年四季的都抓,不可以。他是有時間性的,入秋的時候、秋冬可以,春夏讓他繁殖,這是一個回歸到生態平衡的一個觀念。你一年四季都到山上打獵了話,那個就是違反到gaya了,祖靈也不允許,」Pitayro說。

在太魯閣族的社會,男性負責狩獵,而女性則負責織布。傳統服飾上常見的菱形圖騰,象徵著祖靈的眼睛。在過去,女性會種植苧麻,一種多年生草本宿根植物。苧麻纖維強韌耐用,做出來的布匹、服飾好保存,是原住民部落中常間的織布原料。不過因為提取苧麻纖維的過程費時費力,許多人轉而以較便宜且易取得的棉、麻作為服飾的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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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學五年級我媽媽在織布我都會去看,我就很有興趣。以前老人的生活真的很單純。」Bakan Sakay住在花蓮縣萬榮鄉西林部落,有幾十年的織布經驗。Bakan說織布過程很辛苦又花時間,可是擁有這項技能讓她很有成就感。但她也說自己的孩子及孫女跟許多年輕人一樣不會織布,內心很擔心有一天這項傳統會消失。

共築未來藍圖

原權會成立後,原住民權利日漸受重視,有更多人願意站出來替族群發聲,推動自治。蔡英文總統在2016年8月1日「原住民族日」也宣布設置「總統府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原轉會),並親自擔任召集人,強調與各族代表共同面對歷史課題、對等協商後續政策方向。

西林村村長Imi Hrusi誇讚許多部落年輕人選擇回到部落推動文化,發揚太魯閣族的特色,但她也期許年輕人以創新、科技化的方式宣傳部落時,能邀請族裡的老人家一同參與,讓他們有機會分享自己過去的經驗,並有被受重視的感覺。

「休息的時候、放假的時候都去跟老人家在一起會比較好,因為這樣子的距離會比較近。聊天也好,多聽老人家講族語,或許以後都可以嘗試用族語來對話,這個就是生活,這個就是文化嘛,」Pitayro說。

我的生活就是文化,文化就是我的生活,我會記取老人家給我的智慧。

— Piteyru Ukah

「其實我的生活就是文化,文化就是我的生活,我會記取老人家給我的智慧。」近20年來,Pitayro跟他的妻子到處走訪部落進行田調,訪問耆老,紀錄口述歷史。他們也拿著錄音機,錄下老人家唱出的古調,並在收集各式旋律後,重新唱出歷史的聲音。

Pitayro的女兒跟著他們投注心力,傳承文化,讓他備感驕傲。「我的女兒她能夠不斷的傳承,文化傳承 ,這就是我心滿意足的地方。年輕人如果有這樣的想法 ,很堅持很執著,我覺得這樣子我就滿足了。」

「對於自己的生活環境,我已經不分富跟貧這兩個字,可能已經超越了。我只要文化能夠推得動,這才是我們的做前輩的一個希望,」Pitayro說。

Ramie is one of the oldest plant natives to Eastern Asia and has been used for fabric production for thousands of years. The crop grows best in warm and moist climate and its height ranges from 3 to 8 feet. Ramie fiber is strong, durable and absorbent.